偶尔闲下来的时候，我爱做一些无厘头的遐想。因为遐想中的都是些美好事情，所以我快乐、满足、幸福、兴奋，欣欣然且陶陶然，心情会无限变好。当然，时间是短暂的，往往在倏忽之间，但这足够了，人一生中，有这么几个瞬间，有这么几个片刻，夫复何求！

51.明代大文学家张岱在其名著《陶庵梦忆》自序里，说有一个脚夫，给人家担酒，不慎绊脚，摔破了瓮，酒自然也洒了。自知赔不起，痴想：“得是梦便好。”读到此处，不由想起自己这大半生，痴想为梦的遭遇真可谓比比皆是，数都数不清。

一九七六年夏天，高中刚毕业的我借助姑父的手中权力，获得供销社招工资格。别人羡慕嫉妒恨，我自然也洋洋自得，在村里地位垫底的我们家甚至都开始扬眉吐气了。熟料，乐极生悲，体检之后第三天，不幸的消息从天而降：体重差三斤，故而体检没通过。招工一事由此泡汤。

得到消息后一连几天，我不甘也不肯相信，总以为是在做梦，接连掐了自己大腿好几把，疼得我呲牙咧嘴，也还是觉得这是在梦里，直到跟我同时高中毕业的同学顶替我到了供销社上班，我才从“梦”里醒过来。

之后是连续两年高考、一次参军，均告失败。更要命的是这一年，我的初恋也遭遇了滑铁卢。对方是我暗恋了许久的初中同学，我自以为，如果前述几次机遇——招工、高考、参军——有一次成功，我的初恋应该也不会夭折。这次失败给我的打击超过了前几次失败的综合，特别是那一句带有侮辱性的回绝，直接让我崩溃。我曾经很久很久不相信她会写给我这一句话，因为她在我的心目中是那样的纯洁、温柔和美丽，这种侮辱性极强的话不应该也不可能出自她的笔下。这一定是梦，一个噩梦而已……我混混沌沌，一天又一天，直到某一日得到她订婚的消息，我才猛然惊醒。

类似的人生败笔，几乎贯彻了我的半生。高考失败，教师这个职务的与我擦肩而过，初恋之后屡屡遭遇挫败的爱情之旅，职场上的一再败北，经商时的血本无归……在这些接二连三的失败之初，我无一例外的都以为是梦，痴想着，侥幸着，幻望着，沉陷在里面不愿意出来……

2004年初，我曾遭遇一场大病，未到半月，便瘫痪在床，生活完全不能自理。那时我才四十多岁，孩子们还没有成人，我的纪实文学写作已经在全国有一点影响，病魔却不期而至。每天躺在床上，承受着治疗时的巨大痛苦，我近乎强烈的期望这是一个噩梦，这个梦一做就是数月，等到我终于能够行走，才从梦中脱身而出。

年龄渐长，梦想或者妄想，野心或者雄心，志气或者志向，都已经化作烟云，只想平平安安、健健康康的生活。但老天爷不让，又再一次的陷我于不堪的境地。

这个梦是自七月开始的。老伴因心脏不适入住医院。因为春节前后，老伴开始经常咳嗽，持续半年有余，其间多次求医问药，但一直不能根治，籍由这次住院，我向医生提出做一个检查。先是做了一个普通CT，不清晰，复做“强化CT”。这已经是入院第八天，上午做，大约下午一两点钟出结果。中午时分，小女儿来医院，让我回家休息。谁知到家刚躺下，大女儿突然来了，满脸悲戚，双眼赤红。我心里顿时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，果然，闺女告诉我，检查结果出来了：肺上有一个四公分左右的洞，医生怀疑是恶性。

我震惊，但又知道这需要我的紧迫行动。整整一下午，我不停地打电话向在医疗部门工作的熟人咨询求助，综合大家的意见，最后选择立即转院济南。

然而在济南，老伴的心脏问题，却被大夫们认定要大大严重于肺问题，心脏血管已堵塞百分之八十，二尖瓣也极度狭窄。心脏问题不解决，则难进行肺切除手术，而肺部问题也不宜再拖。经专家再三会诊，决定心脏搭桥、更换二尖瓣和肺部分切除手术同时进行。三个手术同时进行，创口面大，手术时间长，也有非常大的冒险性。但我们已经拖不起，我还是让在医院陪护的小女儿签署了手术同意书。

老伴手术的那天，我们一大早就赶到济南。因为疫情的原因，病房楼我们进不去，所幸老伴的病房在一楼，走廊的窗户朝着院子，我们能够在这里见面说话。手术定在下午，我一直守在窗户前，跟老伴隔窗相望着，一起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。一点多钟，担架车终于来了，老伴躺上去的那一刻，我忍不住大喊一声：加油！等到手术车消失在走廊里，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，伏在墙上，任满眼的泪水恣意横流……

自老伴查出肺问题，这二十多天，我一直不敢相信，总觉得这是一个梦，无数次祈祷着这就是一个梦。特别是晚上，好几次醒来，我都要立刻看看老伴是不是在身边。我多么希望、多么希望这是一个梦，所有的惊惧、担心都是噩梦所致。老伴是一个多么善良的人，都说好人有好报，但为什么在她这儿就不应验了呢？这是为什么？老天的公平在哪儿？仁慈在哪儿？不，不不！这是梦，一定是梦……二十多天的猜想、认定、祈愿，终于在老伴躺上医院手术车的那一刻，彻底崩塌……

52.耽于幻想，是我大半辈子改不了的习惯。比如说职业，按说到我这个年龄，已经没有考虑的必要，但我偏偏时不时畅想一会儿。并一次次想象着某种职业对我现今生活的影响，甚或决定着我如今的命运。

从十六岁走向社会，我干过的职业几十种，水利施工员、建筑工地小工、乡镇企业职工、乡镇政府临干、小商贩、市场管理员、自由撰稿人、杂志编辑、图书编辑……种地如果也算作是职业的话，那这就是我一辈子而且可能是伴随终生的职业，但我不喜欢这个职业，一直想逃离它，努力逃离它，可命运使然，家乡这一亩三分地，牢牢套着我，这也就决定了我今天人到六十之后，还不得不为稻粮谋的劳苦命运。

现实如此，我无力改变，但我经常会幻想，如果我谋就了我渴望梦想的若干职业中的任何一种，我今天的命运绝对不是现在这个样子。

我第一个渴求的职业，是一个职业作家，当然，是体制内作家。作家，在我初心中，神圣而伟大。几十年现实让我明白，作家在体制内，等于是上了双保险。拿着国家工资，写出来作品，稿费是自己的，版权是自己的，荣誉是自己的，奖金还是自己的。假如一个工人，拿着工资，生产出来的产品能拿回到家里吗？肯定不行。但作家可以，他们的作品永远属于自己。退一步说，将来“江郎才尽”，还有国家的工资养着你，而如果以前的作品有幸重印，还有版权税可拿。假如我有幸获得这个职业，像如今这个年龄，一个字不写，照样每月拿着近万元的工资，游山玩水，悠哉悠哉，完全不用为了赚几个养老的小钱，卑躬屈膝，卖乖讨好，还要受尽委屈，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……

如果当不成作家，那就做一个人民教师。这也是我曾经梦想的职业。弟子三千，桃李满天下，那是怎样的一种骄傲。一个人当再大的官，成就再伟大的事业，腰缠再多的钱，见到自己的老师，应该是会毕恭毕敬的。这一份虚荣之外，这个职业也具备非常特殊的优势：每周休两天，还有近两个月的暑假，还有时间越来越长的寒假……当然，至于这老师在哪一级并不重要，就算是小学，弄一个“小教高”的职称，退休之后大概也能有七八千元的月工资，也照样可以让自己享受到宽裕的晚年生活。

因为曾经在政府部门做过临时工，好听一点叫“临干”，我也曾有过“转正”的美好想法。当时乡政府里好多都是由“临干”转为正式干部的，甚至有的成为科局级乃至县处级领导。同期的“临干”中，也不断有人脱掉了那个“临”字，而鲤鱼跳龙门，成为公职人员。我有那么一次机会，可能触摸到了“边”，但因为一篇文章惹祸，又使得这个机会从身边溜走了。后来我千百次的想，假如我那次转正为公职人员，当得当不得官另说，老来以后铁饭碗是肯定会保得住的，假如官运亨通，有资格带老婆孩子“农转非”，一家人的饭碗是铁的，锅是不锈钢的，那基本就算得上十全十美了。

我还可以退而求其次。我十六岁那年所经历的招工，假如不是差那几斤体重，我今天应该也是供销系统退休职工了。我曾经问过那次招工成功的人，他们每月的退休工资大约四千多元，钱比作家、教师、干部……少，但我们这种地里刨食的人，与之相比还是差之千里，而且人家旱涝保收，生病还能报销个百分之八十以上，生存压力几乎不存在。今年夏天，我陪老伴住院，同病房三人，一个是退休工人，我们和另外一个是乡下人。退休的城里老太其实并无啥病，就是感到心脏有些不舒服，来住院调养。而另外一个病友，刚来一周就要出院，而据大夫说，她的病本来就有些耽误，无论如何不应该中断治疗，拖下去后果不堪设想。但这位来自乡下的病友则告诉我们：得了病谁不想治。只是孩子在外读大学，全家的收入只靠男人一个人打工，他陪我住院，就一分钱收入也没有了，这日子还怎么过？病死我是一个，没收入，穷死全家……

我是乡下人，她的苦衷我岂能不懂。吃公家饭旱涝保收，我们这些人一天不干就一天没有收入。所以啊，哪怕是做一个有退休金的工人，也绝对比哪怕有几亩地的庄稼人要强之百倍。

还有一个可以想象的，或许在不久的将来，所有年龄到六十的农民，也像今日的那些退休工人一样，每月都可以领到三千元以上的退休工资，山珍海昧虽然还吃不起，但一般的吃香喝辣还不太是问题。像我们夫妻俩，每月七八千的退休金拿着，去菜市场买菜专挑那些鲜嫩的顺溜的买，论堆买菜的历史就此终结。

所以，我们要好好活，可劲儿活，等待着那美好的一天来到。

作者介绍：宁治春，曾用笔名盖丁。1959年生，山东省邹平市临池镇古城村人。自由撰稿人。先后发表中短篇小说、散文、诗歌、纪实文学80多万字，出版或印行小说集一部，散文集、纪实文学集、传记各两部，诗集五部，主编或参与主编地方历史文化书籍三部。自幼酷爱读书，私人藏书1.2万多册。